农户苦秸秆禁烧久矣，“今年再禁，我直接拿2000块等，边烧边给罚款”

2023-09-09 19:33:37 腾讯新闻
陈更
快讯

核心要点：

1 村委会并不是执法机构，没有执法权，无权要求农户交罚款。看起来村干部与农民站到了对立面，实际上村干部在中心工作的驱动下已经被整合到基层行政体制里了。村干部不做工作，就要接受乡镇的批评整改，就要扣自己的保证金。
2 有农户苦秸秆禁烧久矣，表示“今年再禁，我就直接拿着2000块钱在田旁边等着，边烧边给罚款”。这样的农户并不是个例，甚至有村干部表示他也想烧秸秆，但是他是村干部，得以身作则。现在基层出现的有趣现象是：农户不怕烧秸秆罚款，反而希望交了罚款能烧秸秆。
3 秸秆没有及时腐烂后，在田里就成了病虫害和草籽过冬的温床，还增加土壤负担、降低种子发芽率。种子发芽率不行，就买更多的种子。生产条件总体恶化，亩产量也下降，种出来的粮食质量也没以前好。与生产成本叠加，农户赚的钱更少了。
4 50后、60后、70后是真正在种地的农民，70后是最后一代农民。80后和90后都是拿钱在种地，甚至不会回村。00后和10后已经永久脱离土地，认不得土地，也不会去地里。

郑佳鑫丨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腾讯新闻特约作者

近日，陕西汉中92岁的老农因为烧秸秆被村委会罚款100元。在当场接受制止和教育后，村干部还将情况通报给家属，让家属代写检讨书，并拍摄了老农手持检讨书的照片发至村民微信群。这件事在网络上引起了热议，并引发了对处罚方式是否得当的讨论。

一、处罚方式是否得当？

在笔者看来，这个问题可以拆解为几个部分。

其一，烧秸秆能不能罚款？答案是可以。

《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第一百一十九条规定，对露天焚烧秸秆、落叶等产生烟尘污染的物质的，由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确定的监督管理部门责令改正，并可以处五百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的罚款。

但是罚款面向的经常是像新闻中这样的弱势的小农户，所以在实施的时候往往会从轻处理。

其二，村委会能不能罚款？答案是不能。

村委会并不是执法机构，没有执法权，无权要求农户交罚款。村干部是实施秸秆禁烧政策的末梢人员，但是在现场只能通过劝阻和教育的方式让农户不要烧秸秆，要罚款只能上报给有执法权的乡镇部门处理。这也是乡镇党委和政府纠正的是村委会执法主体不当的原因，焚烧秸秆处罚的主体责任在镇政府。

其三，村委会的行为是否不妥？

乡村社会依旧是个半熟人社会，村干部将老农手持检讨书的照片发至微信群，想要“杀鸡儆猴”起到示范作用。但是村民看到此事的反应却是写检讨不合适。可见写检讨未必能起到相应成效，反而大家对老农92岁还要继续种地抱持同情心理。

看起来村干部与农民站到了对立面，实际上村干部在中心工作的驱动下已经被整合到基层行政体制里了。村干部不做工作，就要接受乡镇的批评整改，就要扣自己的保证金。

村干部能不能瞒报呢？秸秆禁烧刚实施的时候确实还有弹性空间，但现在都是卫片执法，在卫星运行的时间里有火点就能发现。卫片执法是通过卫星遥感等技术将一个地区的土地等利用情况形成卫片，将该地区同一地域前后两个不同时期的卫片进行叠加对比后，反映出该地区土地等利用变化情况，从而可以对发生变化的地块逐一进行核查。老农烧秸秆也是被卫片拍到，上级政府通知村里去整改的。

二、秸秆禁烧实施以来为什么争议不断？

秸秆禁烧政策开展这么多年，基层政府每年都对村民宣传教育，为什么村民还是屡教不改还有那么多声音？在展开之前，先举一个例子。

今年上半年在皖东某县调研，该县为了加强警示作用，被发现烧秸秆顶格罚款2000元。有农户苦秸秆禁烧久矣，表示“今年再禁，我就直接拿着2000块钱在田旁边等着，边烧边给罚款”。该农户去年种了800亩油菜，因为种子扎不了根，再加上持续的干旱，死了200亩。

这样的农户并不是个例，甚至有村干部表示他也想烧秸秆，但是他是村干部，得以身作则。现在基层出现的有趣现象是：农户不怕烧秸秆罚款，反而希望交了罚款能烧秸秆。

农户为什么这么想烧秸秆？主要的原因就是秸秆禁烧实施过程中确实对农户产生了诸多不便利。

第一，秸秆综合利用高度依赖补贴，农户未必能享受到便利。

秸秆综合利用指的两种主要方式是送去发电厂用于发电和做饲料。为了调动市场主体积极性，各地政府对发电厂、收储中心和秸秆打捆群体等主体进行补贴。就算有补贴，因为收储运输的成本太高，有些电厂还在亏本。一旦补贴不到位，市场主体很快就没有积极性。所以，有时候农户等着市场主体把打捆秸秆收走，但是没有利润，公司打电话也不来。至于一些偏远山区，地块分散，离市场距离远，市场主体直接都不想来。

第二，秸秆离田受天气影响大，可能会耽误农时。

以皖南某乡镇为例，今年小麦季是6月1日到6月3日收麦，本来6号就要放水插秧，结果下雨后，地太湿，秸秆打捆主体没法下地清运，秸秆在田头放得到处都是。乡镇顶着压力推迟了一周时间给打捆企业，12号才清运结束。但是打捆的秸秆天气好质量好还能卖了当饲料，天气不好发黑了卖给发电厂都不收。这样一来，农户的农时也耽误了不少。

第三，秸秆还田后生产条件恶化，农户收益下降。

秸秆还田需要深翻30cm以上才能保证秸秆腐烂，但是大部分农村的熟土层一般在20-30cm，深翻会破坏耕作层。不同农田土质不同，烂泥地就不适合深翻。不同种植区的秸秆腐烂时间也不一样，南方高温高湿腐烂快，东北低气温时间长腐烂慢。秸秆没有及时腐烂后，在田里就成了病虫害和草籽过冬的温床，还增加土壤负担、降低种子发芽率。秸秆飘到水里，水源都黑了，黄鳝、泥鳅都死绝了。草害、虫害和水质污染严重，就要多用农药。土质下降，用化肥增加土壤肥力。种子发芽率不行，就买更多的种子。生产条件总体恶化，亩产量也下降，种出来的粮食质量也没以前好。与生产成本叠加，农户赚的钱更少了。

三、为什么被查处的中老年人这么多？

南郑区的工作人员统计后发现，查处的焚烧秸秆的案例中老年人占到70%左右。我国农业劳动力老龄化的问题比较突出，第三次年全国农业普查主要数据公报显示农业生产经营人员中年龄35岁及以下的6023万人，年龄在36至54岁之间的14848万人，年龄55岁及以上的10551万人。按比例，年龄55岁及以上的占了33.56%。

此外，我国的基本国情是大国小农，生产经营主体仍以小农户为主。还在村里种地的小农户基本是五六十岁往上的中老年人。当然，像刘大爷这样92岁了还在种地的也不多见。在青壮年劳动力大量流出的中西部地区，五十岁就可以算是村里的年轻人。小农户是占多数的经营主体，以中老年群体为主的小农户焚烧秸秆的比例高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大户更年轻一些，但也基本在四五十岁左右。

有基层干部认为小农户是保护国家粮食安全的主力军。我们团队有一个观点，即70后是最后一代传统农民。他们是最后一批还有集体生产生活经历的农民。

老一代农民保守，不愿意承担过多风险，更倾向于维持再生产，是勤扒苦做的小农。但是老一代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最深厚，有农户曾说“拾的地不能种也不能荒，田要有田样”。他们从土地中能够获取的价值是多维的，种地既能获取一些收入，又能打发时间，在村庄中获取支持和意义。

中西部大部分村庄都是退养型村庄，农民年轻时外出打工将子女供出来，年老了就回村里种地养老，顺便照顾年幼的孙辈。小农户更加精耕细作，不吝啬投入自己的劳动力，所以在同等条件下亩产一般要高于大户。

有大户对农业经营主体的走向做了总结：50后、60后、70后是真正在种地的农民，70后是最后一代农民。这些人到了2035年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在病房里，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已经挂在墙上了。80后和90后都是拿钱在种地，甚至不会回村。00后和10后已经永久脱离土地，认不得土地，也不会去地里。

总结不一定到位，但可以确定的是对待小农户还是要有历史耐心，不要让他们过早地对土地寒了心。